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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到此處為止,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對成功的少數人頂禮膜拜,無異於變相鼓勵對身份無以復加的推崇
  □張鴻巍
  阿育王為印度孔雀王朝的第三代君王,南征北戰,據說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一次心血來潮,他問諸位大臣,其與小沙彌的頭顱誰更為尊貴。這樣的試探,聽起來好像實在太沒有技術含量了。立足朝堂的臣子,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想來早已是胸有成竹、應對自如了。
  果不其然,當即有人疾步上前快聲恭維,“你是我們最尊敬的國王,你的頭顱最為尊貴”。語畢,其餘大臣忙紛紛附和,唯恐表功不及。聽盡歌功頌德的阿育王,絲毫不為這等奉承之語所動,“你們認為我的頭顱最為尊貴,現在我們就來進行一項試驗吧!看看這世間上什麼人的頭顱最尊貴無比?”
  遂遣兩位大臣喬裝改扮,分別手持肥碩的豬頭及佯稱為阿育王頭顱的死囚人頭到大街上叫賣。不多時,賣豬頭的大臣回稟,賺得滿盆金箔;而“阿育王的頭顱”,路人則唯恐躲之不及,乏人問津。無比尷尬中,阿育王叱責大臣們道,“一個污穢低賤的豬頭都可以賣五十兩銀子,我的頭只賣十兩銀子都沒有人要。你們說我的頭尊貴無比,到底尊貴在哪裡呢?”
  人生何處不尷尬?尤其是在一群真實或佯裝成自己粉絲面前,這種尷尬程度更是恨不得立馬在地上挖個窟窿鑽進去。只是,又有多少人有可能或有機會清醒地知曉自己項上頭顱價錢幾何呢?與阿育王相比,更多人昏睡於自我編製的迷夢之中,不可自拔。
  有道是,“拔毛鳳凰不如雞”。話雖粗鄙不堪,但朴實無華中卻無情道破了這樣一個淺顯卻又常常被人有意或無意遮掩的事實:一旦失去了權力的庇護,昔日不可一世的阿育王頭顱頃刻間便會一文不值,甚至還不如“污穢低賤的豬頭”。
  佛語云,“一切皆為虛幻”。只因身份作祟,眾生無時無刻不在消受著人在雲端的錯覺。好像沒有了眾人奴顏婢膝的屈就與奉承,生活就如一下子癟了的氣球,提不起精神來。
  何為“身份”?“身份”源自“身分”,如《宋書·王僧達傳》雲,“固宜退省身分,識恩之厚,不知報答,當在何期”。之後,“身分”逐漸演變為“身份”。身份最早不過是藉以區分和識別個體差異的標誌,如不同籍貫、輩分、職業等。不過,在各種不同劃分標準中,職務等級上不同彰顯的階序意識以及由此而來的行為規則與潛規則,卻是異常突兀。不同於契約社會,在無比追求身份意識的人治社會裡,身份本質往往異化為地位差別及尊卑貴賤,而這有時又是獲取特權和占有資源的捷徑。
  在我國,差別性的身份意識早已滲入骨髓,持續性地作用於內心深處。發展至極致,便是相互間以身份而定生存。這種基於不平等資源占有的身份,根深蒂固。官車與官轎一脈相承,都是外化身份的與眾不同與卓爾不群。即便是婚姻,亦不乏有人強調“門當戶對”。令人不堪的,還有因身份差異而來的主僕情節,日復一日生活在“別人的世界”里。難道真的打不破“官恆為官,民恆為民”的怪圈嗎?
  封建社會的蔭蔽陋習,儘管充斥著刀光血雨,然而大多數紈絝子弟仍由此受益多多。漢武帝採取主父偃之建議,“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強力推行推恩令,“於是藩國始分,而子弟畢侯矣”。推恩令推行之初,雖然阻力重重,但因給予更多紈絝子弟升級為“諸侯”身份的機會而仍獲支持。不幸的是,歷史並不總是一邊倒向手握生殺予奪大全的皇帝。明朝初年,面對朱棣等叔叔輩的不屑一顧與虎視眈眈,建文帝亦想東施效顰再行推恩令。不料,機關算盡仍抵不過朱棣的心狠手辣與老姦巨猾,這場政治豪賭最終卻以建文帝火遁的傳說草草收場。只是可憐百萬計的南軍與北軍士兵們為了君王一己之私,走上了戰死沙場的不歸路。以上種種,家喻戶曉,無一不是以追求與眾不同的耀眼身份為導向,儘管其中許多人活得醉生夢死,渾渾噩噩。
  身份的傳承,並不以富貴為限。歌姬、工匠等,亦是世代沿襲。在這些父死子繼的特殊職業中,劊子手一樣傳子不傳女,子孫世代難以翻身。自元朝起,工匠歸入專門戶計(戶籍),時稱“匠戶”,父死子繼﹐“役皆永充”。於是乎,“匠二代”、“匠三代”以致“匠N代”,賤民們被匠籍所桎梏,擺脫不得。無獨有偶,中世紀的歐洲,劊子手亦是如此。顯然,這種身份卻不是人人所樂見的。無論怎樣的社會,都不應削弱甚至堵塞下層人士力爭上游的渠道。很多時候,這些人都是沉默的大多數。然而,一旦將身份固態化以及依附在身份上不能自拔,這樣凝滯的社會無疑將成為一潭死水,了無生趣。
  尤令人不安地是,少數有幸躍過龍門的鯉魚,搖身一變,卻不屑與昔日同仁共進出了。身份及其隨之而來的身份情結,如同毒咒一樣吸附於新晉權貴豪門,繼續延續著資源占用的不平等。一切來得好像都這麼天經地義,實際上卻是對無權無勢者應有權利變相的生生剝奪。
  在追求身份的狂熱欲望中,“惡”伴隨自我幻化漸漸積聚而來。榮辱與沉浮中,失去了獨立而完整的人格卻渾不自知。人人皆有想隨性生活的願望,然而這卻不應是以身份不平等為代價來實現的。梅因在其《古代法》中這樣深刻指出,“如果我們依照最優秀著者的用法,把‘身份’這個名詞用來僅僅表示這一些人格狀態,並避免把這個名詞適用於作為合意的直接或間接結果的那種狀態,我們可以說,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到此處為止,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對成功的少數人頂禮膜拜,無異於變相鼓勵對身份無以復加的推崇。
  阿育王賣頭顱的故事不過只是個插曲。在其向諸大臣探詢口氣前,他早已在幻作小沙彌的阿羅漢尊者面前顏面掃地,被毫不留情地戲弄了一回。阿羅漢尊者神通廣大,只是化為小沙彌時卻不被阿育王所待見,可見這位九五之尊君王也不過是皮肉之軀,看不破塵世階層。就像《國際歌》所唱,“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每個人都是小沙彌,都是阿育王,也都是阿羅漢。即便是阿育王的頭顱,一旦沒有了權勢作為註腳,也是稀疏無奇得很。在崇尚契約自由的法治社會,人人皆反躬自省,等禮相亢。
  從身份到契約,這一轉變究竟需要多久的時間?
  (原標題:從身份到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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